《追凶者也》曹保平:我从来不讨好审查和观众丨专访

距离上一部电影《烈日灼心》公映一年后,曹保平导演带来了他的新作《追凶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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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一部电影《烈日灼心》公映一年后,曹保平导演带来了他的新作《追凶者也》,虽然同是犯罪题材,但《追凶者也》的环形结构叙事、黑色幽默风格让很多人觉得很惊喜,也同时觉得“这部电影不太曹保平”。

在云南的一个小镇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刘烨饰演的憨包宋老二成了嫌疑人,自觉被冤枉的宋老二一心想要洗刷冤屈,抓到真凶,于是他的命运和古惑仔王友全、张译饰演的“五星杀手”董小凤彼此牵连在一起。

曹保平是在电影学院的金字节奖上看到这个剧本,原剧本中的语言张力和人物性格让他觉得有意思,“开始的剧本更像一个作者电影,完全是一个去电影节的电影。”这个方向并不是曹保平感兴趣的,他想把它变成一个带有黑色幽默气质的剧情片。

曹保平

对于作者电影和类型片的选择,曹保平很早就想明白了,早在电影学院读书时,和他同一届的王小帅、张元整天到处找钱,找到七八万就开始拍16毫米的独立电影,从处女作就带有强烈的作者性。曹保平回忆说当时他对这些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你就不会去做,反正每个人不一样。”

曹保平接受明星资本论的采访是在他的工作室,敞亮的空间里摆着一方长桌,他坐在最里头的位置,抽着雪茄,虽然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电影学院文学系的老师,但完全没有教书先生的正襟危坐,反而颇有些玩世不恭,他背后的墙上挂着《光荣的愤怒》和《李米的猜想》电影海报。《光荣的愤怒》是他在2004年拍摄的处女作,这部获得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的电影在票房上回报寥寥;《李米的猜想》则给他赢得了市场和口碑。

《光荣的愤怒》

《追凶者也》是在《烈日灼心》做电影后期的空档拍的,具体拍摄只花了60多天,但前期的筹备时间并不短。在原剧本中,董小凤本来就是要杀猫哥,修车工宋老二确实是被冤枉的,曹保平觉得这种设置让宋老二“追凶”的动机变得太偶然,他修改了剧本:董小凤要杀的是宋老二,结果杀错了人。在更改了这个基本前提后,“这样的话故事内在的凝聚力就有了。”

曹保平还增添了董小凤在巷子里跟踪宋老二、宋老二抓猪、董小凤和王友全在船上的打斗戏,这些改编的方向都是让剧本更加类型化和商业化,“但是你肯定得承认它有非常强烈的黑色喜剧的色彩和调性在里面的,”曹保平说,“我要拍的是这三个人物的卷入自己不可控的事件中每个人的状态。”

这种改编是曹保平再一次寻找边界的过程。在《导演的控制》一书中,他曾说:“我从事电影行业二十几年,发现纯粹的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其实不太适合我,因此我现在拍摄电影常常面临一个很痛苦的问题:我要在这两者之间努力寻找一个不一样的、适合自己的临界点,”他很明确自己想要做什么:“假如我清楚自己想拍一个类型片,它的商业取向很明确的话,其实就没有那么多困扰。然而我寻觅的这个临界点难在它恰恰不是这种电影,而是有一定的艺术诉求、个人表达或者说有着形而上表达的作品,有思想深度的电影,我想做的就是基于个人表达基础上又具有商业气息的电影。”

具体到《追凶者也》里,从宋老二到王友全的故事是一个递进关系,但到了第三部分董小凤的故事,“就开始有点夸张和变形,我希望它能够漫画化一点。”曹保平和饰演董小凤的张译聊了很久,他希望张译的表演“使劲比较大,形体动作可以概念一点”,“如果你不走得远一点,它那个怪诞性,甚至黑色的那个味道其实是出不来的,它就变成比较真实的样子,我不想做一个特别写实的乡村电影,我就是想让他变得好玩一点,夸张一点。”曹保平对小星解释道。

船上打斗的戏份完全是曹保平到了现场设计的,董小凤在船上打斗完,走下船时,双腿扭曲一瘸一拐地走路,这段表演贡献了全片最多的笑料之一,也让电影摆脱了前面两章稍显拖沓沉闷的氛围,开始走向一个黑色喜剧的方向。

在《追凶者也》的创作中,曹保平需要找到现实主义和黑色幽默之间的分界线和分寸感。另一场剧本中没有的戏是董小凤在大巴车上跟踪王有全,因为睡着了跟丢了。他醒来后,怒火无处发,朝着旁边的女胖子扇了一耳光,非常“暴力“但又很“写实”,“你还是基于一个前提你是现实主义的,你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是以真实为基点的,”曹保平说,“包括张译的部分都是在这个前设下面的变形过程,所以那个尺度的拿捏很重要,比如说变形到什么程度,可能再过去就变成闹剧了,完全变成在肢体喜剧了,这是你不想要的,这中间是需要拿捏的。”

这种界限的感知还在如何跟审查相处上。处女作《光荣的愤怒》改编自小说《乡村行动》,曹保平买下电影版权后,把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投资没问题了,但剧本一直通不过。在接受《南方周末》的采访时,曹保平表示很不解:“电影管理部门给罗列的意见多达几十条,比如:怎么可以这样描写党的最基层支部书记,他会那么猥琐,他会那么鸡贼,会不择手段,靠欺骗人把4个村霸打倒呢?而光天化日之下,又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乡村恶霸呢?”而《李米的猜想》因为投资商华谊的要求,“李米”的结构和故事巨变,50分钟的素材被删剪掉。最终曹保平也接受了这个过程,“不管是和制度博弈,还是和资本博弈,对一个导演都是必经的过程”。

这种“戴着镣铐跳舞”也同样发生在《烈日灼心》里。在《导演的控制》一书中,曹保平袒露当初在做剧本时,他最感兴趣的角色是那个窃听三兄弟的房东——卓生发,他每天道德标准非常高,自认为自己标准很高,但其实是心底里非常肮脏的一个人,然后他还不自知。

曹保平最开始的改编思路是想以卓生发为主角,讲述一个偷窥者,一个很拧巴很纠结的人和他眼里这三个不正常的男人之间的关联性。卓生发在故事结尾目睹了他们被自己绳之以法后,他自己也被彻底改变了。这个方案做出来后,很多人觉得它太黑暗太压抑了,因为男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个压抑的人,你很难保证这个作品会很开阔。

“在今天的意识形态下,你要做这样一个电影:如果他们三个是把一家五口灭了门的人,这个故事90%的时间都是在展现他们的自我救赎,而这个救赎呈现出的状态甚至比我们普通意义上的道德标准和人性标准都要高,都要好,我觉得这个电影是没法通过的。”曹保平意识到他最想改变的方向无法实现,最后放弃了这个视角。

在接受明星资本论采访时,曹保平对待审查的态度已经完全心平气和,没有早年那么多愤怒,“你在什么环境下和在什么前提下做什么事情,你要自己想明白了。你比如说拍《颐和园》,你非要去拍,你就知道这个事情不想通过了,那也行,如果说就想让它上院线,你还非要去拍,你就是作死。也不是说向死而生就不对了,但是你自己要想明白,你的诉求是什么,如果诉求仅仅是对那一段历史的交代,你就别去想观众了,你就是一个斗士;如果你要是还有其他的欲望,你就要考虑哪个重哪个轻了,你用了投资人这么多钱,要对投资人有交代,你就不能把人害了。”

但曹保平并不会因为审查尺度而影响自己在创作阶段的想法,在《追凶者也》里,最后因审查被删的只有两场戏:王友全和女友在天台上的激情戏。要在一个章节里塑造王友全这个人物,留下的空间并不多,要表现这对年轻情侣的感情状态,曹保平觉得这场激情戏是非常有必要的,饰演女友的王子文也非常敬业的完成了要求,即使知道最后可能会被删,但从创作层面上,曹保平还是坚持拍完了这场戏。“我在拍电影上从来不会被任何的一方服务的,我也不会为审查去选择标准,我也不会为观众选择标准,我选择的标准是我自己的标准。”

曹保平在《人民日报》上看到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时,他已经23岁了。当时他在北方一个小城市中做机关干部,对这段经历的回忆,曹保平形容为“那条细长的、棕色工作证是那个年龄的我,所能赢得的艳羡。”

因为人事局和家里都反对他放弃稳定的生活去考电影学院,他只能偷偷摸摸的复习,“把政治、历史等复习重点做成纸条,厚厚一摞夹在文件里,每天下午开会时偷偷地背。”直到最后成为了电影学院85级的学生。

这种斗争精神后来成了曹保平拍电影中的“死磕”。作为《烈日灼心》的美术指导,娄磐没少受到“折磨”,比如一个水杯拿起来后下面必须要有水渍,“他要求你做出各种细节、更多的细节”。

王珞丹回忆她跟曹保平的合作时说:“他说他想怎么拍怎么拍,要一个怎么怎么样的镜头、要搭一个什么样的景,然后对面的人就泼他冷水,‘这不可能完成嘛。’他说:我作为导演,我必须要先去这么想——我要这个东西!如果达不到,那是未来达不到的问题,但我不能一开始不往这个方向想,这是我对艺术的追求。不能说我连追求都没开始呢,就先被‘强奸’了。”

刚毕业时,曹保平是从拍电视剧开始的。“我的技术训练很多是来源于电视剧,在我要拍电影之前,我拍了非常多的电视剧,糟糕的是我的电视剧一直拍得不好,拍的不好是因为你没有找到方法,你都把电视剧当成电影,包括打桩、吊顶、表演,所有跟我拍电视剧的人都要疯了。”

谈到现在的创作状态,曹保平并没有觉得厌倦,“其实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特别满意的作品,有的欠缺是你知道自己能够够到,但是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没有够到,我是觉得是后者。”他继续抽着雪茄,面对种种限制和压力,他曾经表过态:“你要做一盘鱼香肉丝,给你提供的原料只能让你炒一盘五花肉,最后结果是五花肉吃着也还不错。”

(文中部分参考了书籍《导演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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