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们的草原梦:从鄂尔多斯“老混蛋”到《呼伦贝尔城》导演

除了没有胡子拉碴,一头银发梳得比电影里齐整,面前的涂们几乎就是“老兽”无误了。

除了没有胡子拉碴,一头银发梳得比电影里齐整,面前的涂们几乎就是“老兽”无误了。

对很多人而言,涂们像是一个横空出世的名字。凭借《老兽》成为金马影帝后,观众这才认出这位57岁的内蒙古演员,也是《笑傲江湖》里的左冷禅;《鹿鼎记》中的吴三桂,以及最近《海上牧云记》中的硕风康。

可能因为一天之内回答了太多次“金马奖颁奖典礼睡出一个影帝”的问题,涂们显得有些疲惫与不耐烦,回答问题不按套路出牌,并且惜字如金。

“怎么评价周子阳导演?”

“非常有才华。”

“您个人能给《老兽》这部电影打几分?”

“凭什么打分?打分是你们的事,不是我的事。”

“接演《海上牧云记》有什么感受?”

“有意思。”

......

就在小娱绝望地以为我们要进入如此的尬聊时,涂们的一位朋友推门而入,给他带来自己珍藏9年的普洱茶做礼物。“给我不会太浪费么?”涂们一面推辞,却掩不住眼角鱼尾纹的笑意。随后的交谈中我们逐渐感到,涂们并非不好打交道,只是真性情、不爱绕弯子。

作为改革开放一代乍富阶级的落魄史,以及“坏人变老老人变坏”背后、关于老无所依的社会反思,尽管有奖项加身,《老兽》未能逃脱上映2天票房未过百万的命运。我们与涂们聊了聊《老兽》以及他正在拍摄的《呼伦贝尔城》,试图勾勒出以涂们为代表的一代少数民族演员的命运发展史。

1.一年三次“影帝”提名

在采访中,涂们并不认为自己对与有内蒙古有关的题材或人物情有独钟,但他这些年的演艺生涯却绕不开这样的圈子:《老兽的》导演周子阳是内蒙古鄂尔多斯人,此前涂们还出演了蒙古族导演德格娜的电影《告别》。德格娜是内蒙古导演塞夫和麦丽丝的女儿,1995年涂们出演的草原战争电影《悲情布鲁克》,正是由这对夫妇执导。

涂们与周子阳的结缘可能要归功于First电影节。周子阳2015年看了First最佳影片《告别》,对其中饰演患癌父亲老云的涂们印象深刻。一年后,他自己的剧本《老混蛋》(即后来的《老兽》)在2016年的FIRST电影节创投成功,获得了阿里影业A计划的剧本基金奖。

钱一筹到,周子阳最先想到的就是邀请涂们来饰演电影中的“老混蛋”老杨。“他先联系我发来剧本,然后2016年底专程去了一趟呼伦贝尔。”涂们回忆那是大雪纷飞的一天,两个内蒙汉子一起喝茶,喝酒,谈《老兽》剧本和电影本身,谈哲学和人生经历。

两人一拍即合,涂们推掉片酬更高的影视剧,果断接拍了《老兽》。真的不在意钱?面对这个问题,涂们眼睛一亮,“在意呀!怎么能不在意,我和你一样都是普通人。但有钱难买愿意,艺术片投入都是不高的,要有勇气去接。”

在《老兽》之前,涂们在观众心目中无疑是个可汗专业户,从《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中的成吉思汗,《王昭君》中的呼韩邪大单于,再到《贞观长歌》中的颉利可汗,在各路草原文化相关的电视剧里扮成王公贵族,这令涂们感到困惑,“你本来就能塑造其他的人物,却被其他人固定住,就有一种被捆住手脚的感觉,想跳出来。”

《老兽》给了周子阳证明自己的机会,这个机会同样属于涂们。他饰演的老杨不同于以往其饰演的任何一个角色,如果说《告别》中的老云脾气暴躁无常,但至少是做导演出身的文化人;老杨则是彻头彻尾的粗人,趁着改革开放的时代浪潮一夜暴富,却又随着社会经济滑坡、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而回归穷困落魄,对久病在床的妻子疏于照料,反而跑去找小三寻温存。

看似是个案,其实描述的却是三四线城市某个阶层的普遍现状。于是电影中出现了老杨在麻将桌上围观他人逼债的情形。“鱼找鱼虾找虾,都是一个社会圈子里的事。”涂们接到这个角色时,试图挖掘老杨的内心世界,“把《老兽》与《老炮儿》比较其实不太恰当。老炮儿之前一定是个小炮儿,而老兽之前可不是小兽,就是个普通人。他的变化是乍富带来的,也有其自身性格的原因。”

电影中的两个细节令人格外心动:老杨去提款机取钱,出门后故意在自动门处塞上麻将,恶搞此前催促自己的年轻人。但这样一个粗鄙十足的人,也许出于“老兽”对于“小兽”的同情,在洗浴中心里放生了被困于墙内的乌鸦。

上个月,涂们凭借《老兽》摘得金马影帝桂冠。据金马评审主席团透露,最佳男演员奖的投票,涂们在第一轮投票时就拿到了过半票数而胜出。评委们看中的可能恰是涂们演出了老杨身上的复杂性:恶习与良知并存,虚荣和朴实兼具,冷漠暴戾之余,也会流露出一丝浪漫与可爱。

对于得奖,涂们如今的感觉是平淡。“刚刚First给了你一个最佳演员,然后金鸡给了提名,紧接着金马又提名。一年三次提名都是比较重要的奖项,就会让你成为一种习惯吧,这个东西不去想它是最好的。”

2.失落的黑骏马

但不管怎样,金马获奖让涂们的名字从小众走向大众。是不是从此一炮而红,成了腕儿?“明星是一种社会需求,艺术工作者就是一种职业。这个定位不是我来定的,我只知道我是演员,”涂们坦言。

在纪录片《草原往事》中,导演陈黎明记录了86届上海戏剧学院民族班20年后的同学大聚会。1982年,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首次向内蒙古开放招生,首届蒙古班有20来个人,放牧的、煤矿工人、舞蹈演员、兽医,有人很早就有演员梦,彼时正在内蒙古大学读中文系的涂们却并没有这个念想,驱使他报名的原因是:来上海。

“那个年代谁都向往上海,上海被形容得很有吸引力。但真正去了上海后,发现十里洋场没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没了,租界没了,外滩变了,再也不是冒险家的乐园了。”涂们与他的内蒙同胞们在影像记忆中积累的上海,已经变成了最发达的中国大都市。

四年读书生涯,改变了这批青年的命运轨迹:哈斯其其格、赛兴嘎、苏德斯琴、敏德日玛、旭仁花、乌兰宝音......他们很快成长为一批优秀的舞台剧演员,在毕业大戏《黑骏马》、《奥赛罗》等剧目中惊艳亮相,满腔热情与抱负想要施展。而涂们大三时接拍了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成吉思汗》,出演一个小角色,“误打误撞就进入电影这行当了。”

但后续发展却并不顺利。由于当时体制的原因,定向招生的结果就是毕业后回到本地剧团,不仅毕业典礼在内蒙古搞,“怕你跑了,给盖了栋楼让你赶快结婚,哪儿也不能去”。一位学员回忆道,“回来之后,住的地方没有,道具晒在一边,就没事干了。话剧团也不排戏,也不放人。在社会上混了5、6年,白天晃悠在大马路上,那段时间我们非常困惑。”

在这其中,涂们算是发展比较顺遂的。毕业两年后,他出演了吴子牛执导的《欢乐英雄》、《阴阳界》,从那之后就陆续有片约上门,但多是小角色。“挺艰难的,每一次都要和团领导谈判,说我要出去拍电影。当时据有人传言,我们三个同学一年我们接戏的劳务费,已经够买正个剧团的羊膈子,”涂们笑道。

从在各种电视剧中客串龙套,到逐渐担纲主角,他用了12年。1998年,涂们在历史剧《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首次担任主演。

“1995年《悲情布鲁克》时很辉煌,全国走了很多地方,各地首映式亮相。但之后呢?人家不能看两年的悲情布鲁克。又过了两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那也是带着片子出国,给人签名,媒体也都找你。”

可是如果没有大红大紫,演员接戏并不稳定。涂们并不讳言一些观众认识他是通过传统电视剧,以及电影频道播放的老电影,这是电影厂改制后一批演员的共同命运。

同为上戏毕业的内蒙古演员与导演乌兰宝音回忆,“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是非常好的,到了三十来岁,突然好像电视剧就不是很多了。在内蒙台拍了一些电视剧,也穿插着做些副导演的工作,可电视剧是有限的,大家好像又一下子闲置下来了。”

涂们相信所有东西都是轮回的,包括演员职业的波峰与波谷。市场经济与改革开放,给这批内蒙古演员带来了机遇,有人赴海外进修拍戏,转行幕后成为导演、配音演员,也有人开工厂、办学、做晚会策划,不过多数都还在从事演艺事业,因为骨子里还是想演戏。

《告别》中涂们饰演的导演老云身患重病,和同伴用废弃的放映机放自己拍过的作品《悲情布鲁克》。看到片子里的自己悬崖落马,老云在黑暗中眼眶湿润。这个角色其实就是导演德格娜父亲塞夫的亲身经历,拍摄《悲情布鲁克》时,这一连人带马从数百米悬崖坠下的镜头,因为资金所限无法用替身,导演亲自上阵实验。

“寻找舞台,草原茫茫。涉足影视,沧海桑田。经历坎坷,也有辉煌。为我所爱,一如既往。”在86节上戏民族班20年聚会上,涂们对着同学念出如上感慨,热泪盈眶。

20周年办得隆重,如今30周年过去,这批同学却并未重逢。“.....没弄,大家各自在忙。”涂们沉默半晌答道。

3.涂们的草原

和相聚一样身不由己的,还有演员这一职业本身。

内蒙古演员德力格尔回忆,有一次某剧组请他来演成吉思汗,要求是减肥30斤。他花了一个月真的减掉30斤,却发现“这戏不声不响在北京就开拍了”。

“演员就是一个被动的职业,要被人选来择去,”这是涂们们的感受。对少数民族演员而言,能够跨出民族题材走向大众文化视野已是不易,而遇到懂行的导演更是难于登天。

同为内蒙人的演员巴彦,曾向《草原往事》的导演陈黎明感叹:“因为是游牧人的后代,我原先一直演草原戏,无论内蒙导演拍,还是北京导演拍,我总觉得不像个草原人,本质的东西他们拍不出来。让我们按他们指挥的演,心里就一直特别不舒服。所以就学了导演,我想把内心的东西准确表达出来。”

在民族戏剧艺术上有所作为,用本民族的语言来传承草原文化,似乎成为这一代内蒙电影人心照不宣的使命。去年5月,涂们在内蒙古成立了阿尔格勒影业,为自己执导并编剧的电影《呼伦贝尔城》做筹备工作,今年9月正式开拍。《呼伦贝尔城》讲述了由于大清国西北边塞屡遭匪患挑衅,少数民族将士奔赴陕甘北部剿匪安民的故事,是鄂温克族第一部属于自己本民族的电影。

涂们在金马奖颁奖典礼打瞌睡,正是因为赶拍《呼伦贝尔城》。“金马奖之前,停掉了等雪。金马回来之后,从北京连飞海拉尔,我们连拍了3天雪景。”涂们告诉小娱:“前几年我做了一个歌舞剧《彩虹之路》,在内蒙古挺有影响,很多人对这个故事感兴趣,所以我想尽快把它拍出来,电影会呈现歌舞剧里面重要的主线。”

“首次尝试自己做电影导演,有什么感受?”

出乎意料,涂们并没有像很多演员转幕后时那样滔滔不绝。“没什么差异,就那么点儿事,干久了必然会了解各个部门。”他点燃一支烟,“演员跨界转幕后,这个是你们分的,我不说幕后幕前,本质上都是电影人。”

话题离开电影和艺术时,涂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话说得越简单越好,把一个复杂的东西简单化,是我努力的方向,”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们,眼神和语气都不容置喙。像很多正统的艺术工作者一样,他更习惯于以作品面对观众,而非个人。电影之外的涂们究竟何方神圣?恐怕只有一壶好酒、秉烛夜谈后才能现出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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